【酒茨】如何收集一位挚友(完整版)

大江山退治前后的故事,HE。

完整版放出,看过前文的可以直接从第九章开始看。

可能的雷点提醒:有几句话酒红友情向描写。


【酒茨】如何收集一位挚友

@奶油猫肚子

 

1.

 

平安时期,鬼王酒吞童子的名号响彻天下。数万妖怪闻他大名,从大江南北纷纷聚集到他的地盘。在鬼王的庇护下,这些妖魔鬼怪不再受人类欺压,找到了自在生活的住所。

 

然而,自古人妖不相容。众妖在大江山逍遥快活之时,岂又能被当朝天皇容下。久而久之,这些盘踞一隅的妖便成了皇室的眼中钉,肉中刺,非得拔之而后快。

当朝天皇下定决心,召集天下高手,前去大江山退治妖怪。

 

这一年秋日,大江山上血流成河。红枫叶与鲜血将山野染得如同落霞。

 

2.

 

大江山退治的前一天晚上,山中如往常一样平静。没有妖预料到一场将要碾碎他们生活的厄运正在悄悄降临。

 

茨木童子从回廊上走来。他是个高挑英俊的白发妖怪,身着一身金红铠甲,一双赤足几乎不发出脚步声,只有脚腕上的一串铃铛发出细碎的轻响。他一脸沉思地走着,经过酒吞童子的房间时,习惯性地朝里看了一眼,然后停住了脚步。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酒吞的房门开着一道缝。从这一道缝里向里张望,可以看见酒吞童子,他们的鬼王,那个站在妖界顶端的强者,正无聊地靠窗坐在席子上。窗台上放着一壶酒。然而这酒似乎不香了,秋日的小风也没能展开鬼王大人的愁眉。酒吞手里拿着一片什么,正在出神地翻看。

 

茨木并非存了心要偷看,但酒吞那样子实在惹人注意。但凡是对那男女之事稍稍开窍,都能看出鬼王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犯了相思。而当茨木看清酒吞手里把玩的是什么的时候,那张脸就拉了下来。他的此生挚友,与他一道来到大江山,一步一步统领众妖的酒吞童子,手里拿的是一片火红的枫叶。那红色叶片令茨木联想到一名女子,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感觉。

 

忽然,酒吞的目光敏锐地抬了起来,与正在门口发楞的茨木对上了眼。茨木被他逮了个正着,不由挺直脊背。只听里面说:“茨木,你在那儿偷偷摸摸干什么?”

 

茨木无奈拉开移门大步走进去,与酒吞隔着一张茶几坐下来。

 

酒吞手里还捏着那张叶片,但目光落在茨木身上,已没有了刚才那样的迷茫。茨木偷眼看看酒吞的手,酒吞便将叶片递给他,一脸无所谓地说:“我看这片枫叶模样生得周正,带回来给你看看。”

 

茨木低眼看,怎么看也不过是一张普通的叶片而已。

 

酒吞目不转睛地看着茨木,见他并不十分感兴趣,便干咳了一声,解释说:“也是顺手。”

茨木见酒吞尴尬,爽朗笑道:“吾知道。吾的挚友是干大事的妖,怎可能特地捡个小叶片来给区区的吾看。”

酒吞百口莫辩:“不,不是……”

茨木十分理解地起身,离开了酒吞的房间。

 

当晚,睡前,茨木脱去外裳时,那片叶片掉了出来,在空中飞舞了一圈,落在地上。茨木将它拾起来,坐在自己的被子上,一脸痴痴地看着。

仔细看看,那片枫叶鲜红欲滴,光鲜得如同打了层蜡,果然算是叶中的美人。

茨木将这片枫叶翻来覆去,不住叹气。

 

屋外月光皎洁,如平日一般宁静美好。妖们所需烦恼的,无非是些情情爱爱的琐事。连秋日小风都温柔甜蜜。

 

3.

 

变故发生在半夜。

 

疼痛使得茨木在睡梦中抽搐了一下。他仿佛察觉到什么,猛醒过来,立刻就感到身体不对劲。浑身的经络都像被人从血肉里活生生抽出来,肌肉在互相撕扯,疼痛笼罩全身。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听到屋外一片哀嚎声,艰难地起身打开移门。看到屋外的情形,他的脸上浮起惊讶——

屋外群魔乱舞。遍地是弱小妖怪的尸体。稍强大的妖怪还苦苦支撑着,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惨叫撕心裂肺。场景如同炼狱。

 

茨木不用多久就意识到,他们被暗算了。这些妖怪,包括他自己都中了毒,或者受了什么妖术攻击,使得他浑身绞痛,简直生不如死。

糟了!酒吞!

茨木连外裳也来不及穿,扶着墙踉跄着赶到酒吞门口,发现他的房门已经打开了。一个小喽啰在门口等着,也是一脸痛苦。看到茨木后急急道:“鬼王大人他……他去了城墙上……”

 

话没说完,茨木已经不见了。

 

茨木赶到城墙,听到墙外喊声震天。他爬上城头,远远看到酒吞在忙碌地指挥防守。就好像感应到他的到来,酒吞回过头,双方的目光短暂地相碰,茨木将目光移向墙外,眼睛慢慢睁大。

 

他眼中映出银白月光,以及在那月光下,黑压压的千军万马,从墙根一直延绵到山下。旌旗猎猎,刀光闪烁。

 

征讨大江山妖怪的大军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

 

4.

 

人本来远远不是妖的对手。但那些狡猾的官兵开战之前,先行派人在大江山的水源里投了毒。那毒无色无味,众妖毫不知情,上到鬼王酒吞童子,下到喽啰全部中招。大军算准了众妖毒性发作的时候,趁夜一举攻破了山下的防守,在妖怪的一片惨叫声中打到鬼王的根据地门口。

 

酒吞童子率众妖建起的这座城池占了整个山头,那墙堪比宫城的高墙,有数丈高,坚实无比,曾是数万妖怪的保护伞。此时,人类官兵往墙上搭了数十条天梯,像泄闸的洪水一样往上涌。他们中的不少已经爬到城头,与妖怪厮杀成一团。惨叫与鲜血拉开了一场屠杀的序幕。

 

一名侵略者在茨木不远处冒头,茨木想也不想就扔出一团黑焰,将那家伙砸下城楼。一股剧痛突然涌上来,他猛地捂住胸口,几乎想蜷起身体。但这里已经是战场,战场不纵容弱者。

他强撑着站直,又一个士兵从下面爬上来。茨木亲眼看着他挥刀将守卫从肩斜劈到腰。听到同胞们的惨叫,茨木瞳孔骤缩,手心又聚起黑焰,而这个举动让他的胸口更痛了。不远处的酒吞朝他吼:“不要用妖力!”

茨木惊得看了他一眼,酒吞在敌人的包围中抽空吼了他一句,紧接着抓住一个士兵的脖子,利落扭断,返身插穿了一位偷袭者的胸脯。他的脸上溅了不少血,目光冷静,动作毫无停顿。

 

酒吞就像这战场上熊熊燃烧的旗帜,只要他在,没有妖放弃战斗。大家抵死反抗,抱着生存的希望。

只有茨木从他偶尔迟钝的身手能看出来,酒吞和他一样中招了。拖着这副身体不可能撑太久,而敌人有备而来,就像被捅的蚂蚁窝一样汹涌而至,根本杀不完。

 

茨木放眼望向敌军的阵仗,又回头看到己方溃不成军的悲惨模样。这事实来得太突然,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

 

茨木缓缓捏紧了拳头。他忆起了什么,目光一动,侧首对忙于杀敌的酒吞喊:“比谁杀得多吗?”

抬手,随手抓住了一个偷袭者的头颅,将他甩下城楼。他没有得到酒吞的回答,自顾自喊:“吾要是赢了,你再送一片叶子给吾。”

那一头回话:“是枫叶!”

茨木苦中作乐地笑了一声,目中流露出坚硬的决绝,一步一脚印地走向城墙边缘。

 

5.

 

妖怪的防线在一点一点被突破。人类官兵踩踏着他们的尸体,跃入他们的城池,誓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整个大江山眼看就要守不住了。

 

茨木抱着战斗到死的决心冲在最前面。他的左肋下被切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从腰间一直淌到腿上。他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抓住了一人握刀的手腕,一脚将他连着三四个爬上来的士兵一道踢下墙头。紧接着避开一记劈斩,回身一拳砸断了那人的胸骨。刚杀完了一个,又有无数个喊打喊杀地涌过来。

 

太多了。

根本杀不完……

力量在流逝,神经绷到最紧,即将断裂。

但是不能停下来。他要有尊严地死去,与他的挚友一道。

 

茨木一爪拧断了敌人的脖子,被热血溅了一脸。他往后跌了一步,余光看到刀光袭来,回身就朝那人冲去。那偷袭的士兵蓦地遇上那大妖怪杀气腾腾的目光,目中露出惊恐。那一刀没收住,照茨木右肩砍下。茨木根本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刀,还未来得及劈得更深,偷袭者的脖子就被拧断了。

 

茨木丢开尸体,正待再杀几个敌人,却听到乱军中酒吞的喊声:“茨木!去酒窖!”

 

茨木匆匆回头,看到酒吞浑身是血,脑袋就是一懵。酒吞整个人就像被剁碎了,却还勉强拼合在一起。茨木看到他伤的这么重,脸色都变了,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差不多。

酒吞喊道:“在第三格抽屉里,我藏了一颗解百毒的解药,去拿给我!”

 

解药?他怎么从没听说过酒吞有这种东西?

他犹豫间,酒吞又吼:“快去,愣着干嘛!”

 

解药……有解药可以救他!茨木被喊醒,当即从敌人间杀出一条血路,用最快的速度跳下城楼,朝后院奔去。

庭院中也有不少人类士兵。他们冲进每一间屋子,砸毁里面的东西,杀死里面的妖怪。这地方是茨木与酒吞一道修建起来的,对每一寸土地都充满感情,闭着眼睛都能去往任何地方。茨木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蹂躏自己的家园,但来不及顾那么多。他一路避开官兵,来到后院。

 

所幸,后院还没有被人入侵。酒窖在地下,入口在一棵古老的枫树边。茨木摸出钥匙,打开地门,顺着阶梯爬到酒窖里。熟悉的醉人酒气包围了他。

 

柜子的第三个抽屉……

茨木对酒吞所说的解药一无所知,茫然奔向柜子。还未打开抽屉,突然听到头顶砰地一声。他急急回头,看到酒窖的地门被合上了。茨木一惊,冲上阶梯,一掌推到门上。门上竟有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的手反弹回来,险些将茨木弹下阶梯。

 

是结界!

 

一股带着酒气的血腥味从地表慢慢渗透到地下,茨木闻到那熟悉的妖血味道,自我否定地摇头——怎么可能?那家伙还在城头战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画妖血结界……

但还是试探地问:“酒吞?”

他又推了一掌,被结界的力量弹了回来。他问:“是你吗?”

“别出声。”

门外果然传来了酒吞的声音。很简短,但茨木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疲惫和痛苦。那是绝不会被任何其他人听到的脆弱。

 

“把门打开。”茨木说着,再推门,用的力量太大,整个身体被弹到了阶梯下。茨木坐在地上,睁大眼瞪着那道地门:“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把吾关在里面?”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平静且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保护不了整座山的妖怪。至少让我保护这一个。”

 

什么!

茨木听懂了他的意思,当即跳了起来,冲上台阶:“让吾和你一起战斗!”茨木大声请求他,“放吾出去,吾不要在这里当胆小鬼!”

“你不是胆小鬼,我是。”酒吞说,“别让我最怕的事发生。”

“不要!放吾出去!”

“别出声。这是最后的命令。”

“……”

茨木捏紧了拳头。

 

酒吞抬头,望向后院的大门。月光将后院的红枫镀上一层银,在秋风中轻柔地摇曳。

今晚的月色可真美啊。

 

6.

 

砰!

后院的门被粗暴地撞开。酒吞目光转向大门。一大群人类士兵涌进来,看到酒吞后恐惧地停了下来。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酒吞一脸肃杀地站在那里,两眼在月下隐隐发亮,就像个碾碎一切的杀神,强大,血腥,不可战胜。

 

他们互相短暂交流,几人转身就跑,回去通风报信,剩下的人拔出刀来,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外面打起来了。茨木紧绷着神经站在地门之下,每一次拳拳到肉的闷响都让他内心震颤。

 

十个人……不,九个了。

没事,他是不败的,没事……

七个……很快就能解决……

 

如他所预料,没过多久外面的战斗就偃旗息鼓了。茨木试探地喊了声:“酒吞?”

安静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噗通一声。酒吞单膝跪在地上,尽量稳住声音,说:“我在。”

茨木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愤怒地锤门:“放吾出去!呃!”他被弹退了一步,又冲上前锤门,“你凭什么独自去扛,要死一起死,吾从不害怕!”

 

正说着,茨木的耳朵一动,将脑袋贴到墙面仔细听。轰隆的脚步声迅速地由远及近,有兵马正在朝这边涌过来,数量庞大。

 

茨木色变,急道:“又有人来了,快躲起来!”他没有得到回答,急得砸门,又被反弹回来。

“那放吾出去,吾还能打!”

酒吞哼地轻笑了一声。他抬眼,大军已经赶到。映入他眼中的是鱼贯而入的无数士兵,他们全副武装,杀气腾腾,不取回鬼王首级誓不罢休。

 

“闭嘴,”酒吞咬牙低声说,靠着颤抖的手撑了一把,摇晃着站了起来,“你只管看着我。”他的声音里强忍着疼痛,但那么强硬,不接受一丝质疑,“看着我。”

 

那是鬼王的尊严和他最后的骄傲。茨木咬紧牙,没有再出声。眼却湿润了起来。

 

拔刀的声音如冬日寒风一般凛冽。

门外有近百人的呼吸声,脚步声,但是没人出声。这是一支精锐的队伍,静悄无声地将酒吞包围起来。

 

战斗瞬息间爆发!

兵刃尖锐地交接,凌乱的脚步落在地门上,一排弓箭弹射出来的脆响传来,酒吞痛苦地闷哼了一声,紧接着数人蜂拥而上,趁胜追击。

 

茨木一丝不漏地听着外面的战况,想象着酒吞在如何战斗,又如何被逼入绝境。

 

一声闷响,酒吞摔在了地门上。侧身避开一刀,左臂又中两箭。他奋力夺过士兵的刀,突然一声怒吼,如暗夜中的一声惊雷。刀插穿了敌人的胸脯,拔出来,酒吞使出最后的余力将它猛抛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割下数人头颅。

更多的人蜂拥而上,酒吞没能站起来,密集的刀剑声穿过他的身体,将他钉在了地门上。酒吞的动作定格了。

 

一切都在瞬息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小心地围观着这以一当百的大妖怪,大江山的鬼王。酒吞的手指还在地上虚抓,不甘心地想继续战斗。挣扎了几下,不动了。他的瞳孔慢慢放大,眼里的杀气渐渐散去,浮起了悲伤。

 

他的嘴微动,轻声说着什么。众人面面相觑——“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有人不耐烦地大声道:“管他说什么,把头割下来,别让他再作妖!”那句话一呼百应。

 

大刀劈下,结结实实落在地门上。茨木的身体抖了一下。

 

他的脸上一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脸上,一滴,两滴。他表情空白地抬头看。

是血。从地门渗透进来的,很多,多得好像地门在哭泣,血滴不停地滴落,散发着酒香的血腥味在这间酒窖炸裂。

 

是血……他的血。

茨木眼里渐渐浮起混乱的惊惧,后退一步,从阶梯摔到地上。他无助地坐在地上,睁大眼看着地门,呼吸急促得好像溺水。他的身体不停地发抖,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酒吞……酒吞他……

 

血色渗透了整块木门,似乎在向下蔓延。他看到的一切都是血色,越变越浓黑,被黑暗吞噬……

茨木绝望地抱住了头,他像个失去亲人的孩子,害怕地把自己蜷成一团,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7.

 

茨木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酒窖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但那不重要了。他睁开眼,没有动,怔怔瞪着空气。眼底一片死寂。

有那么很久,他只是这么麻木地躺着,希望能就此腐烂,不用打开那道地门。

 

他回想起曾经的时光。碰到这种事时总会忍不住回忆一切都还好好的时候。但他回想起的是更久远的,他和酒吞还没有来到大江山的时候。那时他们潇潇洒洒,无牵无挂,两手空空地上路,说要寻找一个地方,让妖怪在这人间有容身之所。那时他们拥有的只有彼此。

 

这回忆太甜蜜,越是回忆,愈发觉得胸口闷疼,疼得他几乎蜷缩起来。他按住胸口,急促地呼吸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昨天他们还在好好地说话……

对,是因为那些人……

 

想起那些士兵,茨木的眼里出现了一丝涟漪。

 

是他们把他最重要的东西夺走了。

可恶的人类……

可恨……

 

茨木的拳头慢慢捏紧,脸上浮出了愤恨的神色。阴霾笼罩了他,让他的眼里蒙上了仇恨的浓黑。

他坐了起来。毒药的作用已经过去,他受了重伤但奇异地,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的脑中只有恨意,熊熊燃烧,渴望鲜血。这种恨他永远不会忘记,不会被稀释。他要那些侵略者付出代价。他要为鬼王,为大江山死去的那么多妖怪的亡魂复仇。

 

他忽然找到了活着的理由。他要复仇。现在,立刻。他毫不犹豫地起身登上台阶,将手按在了地门上。他的目光颤动了一下,流露出痛苦神色——没有结界反弹。施下结界的那个妖已经死去了。他咬紧牙,一把推开地门。他害怕看到真相,扭过头,快步走出地门,一脸杀气地走出后院。

 

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人类士兵撤走了,留下了整个大江山的一片惨状。落日余晖将山头染红。他们曾经的家园里,凝结的黑血喷洒得到处都是。妖怪的尸体七横八竖,几乎没地方落脚。

 

茨木目不斜视地向大门走去,在脑中盘算着疯狂的复仇计划。他要杀死他们所有人,用最残忍最凶暴的方法。他要让他们尝到失去挚友和爱人的滋味,就像他们对他做的这样。他要……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看到大门口不远处,有只喽啰还活着。茨木走过去,蹲下来问:“你怎么样?”

那妖怪只剩一丝游气了。他对茨木的话置若罔闻,呆愣地望着天空不停地呻吟。

茨木看了看他的伤,没救了,便站起来。正待离开,余光看到不远处的枫树林里有人走动。

 

茨木警觉起来,闪身躲到城门口的墙后。他的手心凝聚出黑焰,微露出半张脸看,但是那棵枫树下已经空空如也,那人不见了。

错觉吗?

茨木小心走向枫树林,忽然感到一人从左侧接近他。他敏锐地跳开一步,猛抬起手就要攻击。然而看清那人影是谁时,他脑袋嗡地一声,愣住了。

 

那是……

“酒吞?”

徘徊在枫树林间的,竟是他的挚友。酒吞看起来完好无损,衣着洁净,独自在几棵枫树间缓慢地走着。他一脸怡然地欣赏着这秋日景色,这情形在大江山惨不忍睹的战后风光里显得尤其诡异。

 

茨木:“吾以为你已经……”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明明就面对面着,但酒吞似乎没看见他。茨木上前,伸手要触碰他,手指却从他身体穿过。他一惊,才注意到酒吞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是残存的魂魄吗……

茨木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浮起悲伤。他不甘心地又去碰他,喊他的名字。但那一缕魂魄全然不觉,自顾自地走开。茨木追上去挡住他的去路。酒吞穿过他的身体,走到了他的背后。

 

不管用……

茨木楞站在那里。许久,回头,发现那缕魂魄不见了。茨木心急如焚,大叫:“酒吞!”发疯似的到处找,终于在枫林外看到了他。酒吞手里拿着什么,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一边向前走。

 

茨木跟上去,看到酒吞手里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做着拿着什么,翻看着什么的姿势。这个方向是……酒吞自己的房间。

 

茨木一路跟着酒吞,果然就回到了酒吞的房里。酒吞房间的移门都被砸坏了,有两只妖的尸体横着,但那缕魂魄对此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走到窗边,像往常那样坐下,欣然地抬头朝窗外看。他的眼像一潭静谧的湖水,深邃又平静。那目光让人觉得,他一定是看见了既美又温柔的月色。

 

茨木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从酒吞的方向往外看。天是血腥的红色,和空气一样令人作呕。美好的月色再也不存在了。

 

酒吞坐了一会儿,吩咐喽啰替他把酒拿来。自然是没有喽啰回应他。但酒吞抬手对着空气接过了什么,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那壶“酒”摆在窗台上,酒吞自斟自饮,又从茶几上拿起了刚才从枫树林带回来的什么,一脸思索地翻看着。他面色温柔专注,是思念着谁,爱慕着谁的表情。看着看着,叹了口气。

 

茨木隐隐意识到,酒吞的坐姿和位置有些眼熟,和昨晚他看见他时一模一样。

这一点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没有等多久,酒吞突然抬起眼,对门口说:“茨木,你在那儿偷偷摸摸干什么?”

茨木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朝门口看去——那时候自己走进来了,酒吞说——

 

“我看这片枫叶模样生得周正,带回来给你看看。”

 

茨木与酒吞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茨木面色苍白地看着酒吞。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并不是魂魄,而是一小片记忆的残影。

是这座山对王的记忆。

 

“茨木”拿着那片并不感兴趣的叶片离开酒吞的房间后,酒吞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增添了一丝愁容。忽然单手捂住了额头,懊丧地摇头。

 

茨木不知他为何难过,但看到他难过,自己也跟着难过。轻声说:“挚友,是吾做了什么让你为难的事吗?”忍不住将手覆盖在酒吞搁在茶几上的那只手上。他触碰不到他,但这样的靠近令他感到苦涩而安宁。那股疯狂的复仇之火暂时消退了。

 

茨木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陪伴着那个残像。然而,当月亮即将升起来的时候,酒吞的残像开始变得稀薄。茨木注意到,急道:“不要消失!”

他扑向他,但酒吞仍像一片雾气一样消失了。茨木只捞到一把空气,他还来不及难过,忽然看到空中飘着一片发着微光的碎片

 

茨木接住那片碎片。脸上有些迷茫,但紧接着,露出了一个想哭又想笑的表情。

碎片上带着一丝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妖气。

 

他小心翼翼地攥住那发光的小点,将它贴在心口。

他喃喃地轻声说——

“挚友……吾在这里。”

 

8.

 

茨木将那片灵魂的碎片藏进一只空葫芦里,将它挂在腰间。

 

他再次开始考虑复仇的事。仇恨使他眉间阴云笼罩,而周围地狱一般的场景复燃了他的怒火。他从酒吞的柜子里翻出京中的地图,埋头策划起他的复仇。

 

夜幕已经降临,独自坐在灯下的妖怪看起来孤独而执着。他的周围满是残破不堪的血腥景象,令这场景诡异而凄凉。

 

正在这时,外面回廊里似乎有窸窣的声音。茨木猛地抬头往外看,只见一个黑影掠过。茨木想到了什么,立刻放下地图追出去。

 

他在回廊里看到了酒吞。他穿着常服,简洁而干净,静静地往院子外头走去。脚步一如既往地稳重,不发出多余的声响。

 

茨木立刻快步跟上去。那个酒吞是又一片记忆的残片,略带透明,在月光下显得柔和。

“酒吞……”茨木不抱希望地叫了他一声。“酒吞”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自顾自怡然地走着。茨木认出他穿的这套衣服,今年夏季的时候酒吞穿过几次。

 

茨木下意识碰了碰腰间存放着灵魂碎片的小葫芦。他注意到酒吞手里抓着什么,看这个姿势可能是一坛酒。

 

他那时是要去找人喝酒吗?他都很少和吾一起喝酒了……

茨木垂下目光想。

 

他跟着酒吞走到后山的树林里,那里有一片干净的空地,几个树桩。茨木认出了这个地方,酒吞偶尔在这里和一个叫红叶的女妖怪喝酒聊天。茨木对那个女妖怪抱有天生的敌意,尽管对方可能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茨木意识到他可能撞见了一场初夏小树林里的幽会,难过地后退了一步。心想吾不该窥探他的隐秘,这是挚友的尊严……

他回身离开,没走出几步,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那个残影。他说不定再过多久就会消失。说不定他再也没机会看见他了。

 

在茨木踟蹰间,酒吞走到树桩边,朝着不远处的一棵树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坐了下来,说:“我带了酒。”

茨木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当时那女妖怪一定是坐在树上了。她不知说了什么,酒吞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别问。就不能痛快喝酒吗。”对方也许是笑了,酒吞悻悻看了她一眼,说:“没有。我不敢说。你满意了吗。我怕说出来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做出倒酒的姿势,豪气地将“酒碟”往地上一放:“少啰嗦,喝酒。”

 

这怎么看都不像情人间的氛围了……

茨木轻轻捏起拳头,犹豫片刻,走向了那片空地。他在酒吞身边坐了下来,默然看着他“喝酒”。茨木眼中有水光,看不厌地看着酒吞,仿佛这么多年在一起的时光从来没看够他。

 

茨木熟悉他咽下酒液时喉结上下一动的节奏,他喝完酒用拇指一擦嘴角的习惯,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一天的现在,酒香溢满整个树林的感觉。

 

正在茨木发愣的时候,酒吞突然说:“你这家伙怎么和他们一样无趣,追着这问题不放。”他的口吻听起来不像生气,倒是很无奈,过了一会儿,对面不知说了什么,酒吞烦躁地说:“对,老子就是怂。”沉沉叹了口气,大喇喇地往后靠到葫芦上,“哎,妖生长得很,那家伙要是因为我说错了什么不理我了,接下来的日子该多无聊啊。”

 

茨木心想——

“那家伙”?

他在心中自我安慰地说:吾并非故意窥探他的内心,只是不小心听到……但这听起来,原来挚友早就心有所属,而且他爱慕的对象并不是红叶吗?

他想着,目中又浮起悲伤来。不知挚友爱慕的那位知道大江山的情况吗,会像他一样心碎吗。也不知道最后的最后,他的挚友有没有得偿所愿地和心爱之人在一起。这些年来,酒吞早已不会和他提起这些事了。

 

不知何时,红叶离开了。酒吞仍然独自留在树林里喝闷酒。喝几口,叹一声气。茨木看着他,目中泛起了温柔。那时真好啊,还能为情爱之事烦恼,他想。愿你下一生只需为这些区区小事烦恼。

 

月亮升上了树梢,不过多久,酒吞的残像开始变得稀薄。茨木神色变得认真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人像消失,一片闪着光的碎片浮现,轻轻向下飘落。

 

茨木接住它,借着惨淡月光对着那片魂魄的碎片凝视片刻,便捏起拳头。

 

等吾复完仇,便来追随你。他想着,腾地站起来,大步往回走去。

 

9.

 

茨木研究好计划,已经是深夜。他被仇恨折磨得无法入睡,恨不得立刻就冲入人群,将所有人类杀个干净,报他血仇。但他仍然选择天亮再行动——如果酒吞在这里,会勒令他休息,并教育他体力不足的家伙根本就不指望能在战斗中有好表现。

 

他勉强眯了会儿眼,迷迷糊糊就断了意识。黎明时分,他被外面的鸟叫惊醒,当即跳起来,抓起地图就走。

 

茨木从后门走出去,挑了一条小路下山,以便隐藏自己的踪迹。还未走出多远,在他前面的路上,隐隐地出现一团雾气。茨木注意到那团雾气,顿时停住脚步,脸上的杀气褪去了。

 

雾气中显出一个人形,果然是酒吞,或者说他的一片记忆的碎片。“酒吞”正在回山上的途中,那时的他的身边似乎还有个谁,因为酒吞正在欢笑。

茨木发怔地看着那个残影。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过酒吞这样笑了。那是温柔如晨曦的笑容,看起来很放松,像个普通的男儿郎。自从酒吞成为了他们的鬼王,他已经不会在手下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了。他是他们的旗帜,必须时刻是那个强大不可战胜的鬼王。

 

茨木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酒吞走近。他听见酒吞在与同行者交谈,对话很愉快也很无聊。那个平日里冷峻的鬼王在与他的同行者互相揶揄。

 

茨木的目光一动,意识到那时走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他们总是趁早晨大家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去山下玩,然后在黎明的晨曦中偷偷回到山上。现在回想起来,真像两个长不大的贪玩儿童。

 

原来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是这样笑的……

 

茨木眼有些发热。他没法放着挚友的灵魂不管,只能又跟着他上山。酒吞在门口消失了,茨木将那片碎片收进了葫芦里。

 

茨木正待再次下山,转念一想,这里恐怕到处都是酒吞的灵魂碎片,他若是离开,酒吞的灵魂便会在这尸山血海中寻不到归宿。他怎能容忍这种事?茨木踟蹰片刻,选择转身,回到庭院里。

 

他开始在鬼王辽阔的领土上到处寻找酒吞的影子。他在血池边,桥下,甚至是地窖里发现了酒吞过去的影子,将那些记忆碎片一片一片收进葫芦里。在这过程中,茨木渐渐发现一个问题:这些记忆碎片是按照顺序,从最近的时间,慢慢回溯到从前的。就仿佛是有一股力量,在故意引导着他想起一些事。

 

是……是酒吞吗!

意识到这一点,茨木冲出回廊,跳到庭院里,对着周围大叫酒吞的名字。他到处乱跑,从后门一路跑到山腰,叫得嗓子都哑了,但并没有酒吞回应他。

 

最后,茨木慢慢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在做傻事。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苦笑了一声,抱住头,笑着就突然想哭了。

内心有太多的悲伤,从昨晚就开始折磨着他。如果不走向某个极端,不找个谁复仇,他就会疯掉。

这里仍然是战场,战场不原谅弱者……

他逼迫自己压下这柔软的怯懦。但现在,这些记忆碎片所带来的回忆往他的内心注入了柔软,使他变得脆弱。

 

他独自坐在这个曾经是家,现在满目疮痍的地方,孤立无援,不知所措。

 

10.

 

“嘿,你这家伙!”

 

酒吞的声音突然冒出来。茨木一颤,猛地抬头,而后脸上露出失望——站在他面前的又是一片记忆的残像。

 

茨木环顾一圈,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的是后山醉鱼草的花海。时值秋日,粉粉紫紫的花开了满山,如同一串串沾染了秋色的铃铛随风摇曳。

 

是这里……

这是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茨木认出了酒吞身上的衣服。他劲装结束,腰间挂着一个小葫芦。那是很多很多年前,酒吞还不是鬼王的时候。他与茨木无意间路过这座山,闯入了这片中花海。那也是个秋日,花开遍地。正是被这美丽景色吸引,他们决定在这里扎根,建成一个能为世间妖怪提供庇护的地方。

 

茨木站了起来,缓缓跟上酒吞。

 

“我说你这家伙,别在这里乱跑,”酒吞扬声对着前方说,“这花叫醉鱼草,它可是有毒的。”

 

酒吞的目光在动来动去,茨木猜自己当时一定像个傻瓜一样在到处蹦跶。

 

酒吞看起来还很年轻稚嫩,双目是少年郎的清澈。那时他们居无定所,拥有的只有彼此,但他眼里有真正的愉快,以及一种对现状满足的幸福感。

 

原来最初的他是这样的……吾竟是快忘了……

酒吞看着他眼中的茨木,而茨木在看着多年前的酒吞。他感到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他一捏拳头,走到“酒吞”面前,庄重地看着他:“挚友,吾追随你从一无所有,到你登顶成王,又到如今败北,吾从未后悔。如有来生,吾愿再次追随你,直到来生再来生,只要吾还能找到你,吾便是你的鬼将,你便永远是吾的王。”

 

如同感应到什么,酒吞目光转动,他们有一瞬仿佛目光交汇。茨木一怔,酒吞也有些疑惑。

酒吞垂下眼帘,思索片刻,获得了什么灵感,轻笑了一声。

“喂,茨木,”他抬眼,对远处的“茨木”说:“你既然那么喜欢这里,我们就在此处扎根,不要再漂泊了。”

 

十年前。

同样的大江山,同样的清晨阳光下。

 

茨木背着小包裹,与酒吞一道来到这大江山,被眼前漫山遍野绽放的醉鱼草所吸引。

两妖一路所见皆是灰不溜丢的朴素土房,乍一见了如此绚丽的花海,都是眼前一亮。茨木赞叹了一声“真是个好地方!”往花海里走了两步,调皮心思就上来了。将包裹往酒吞怀里送去,说:“酒吞,你看着吾。”跟游泳似的往那花海里一跳。

 

“嘿,你这家伙!”酒吞叫起来。茨木压倒了一大片醉鱼草,摔得有点懵,坐起来揉揉角,酒吞轻笑:“活该。”

茨木跟着笑起来,说:“你也来试试!”

酒吞用“嘁,幼稚”的目光看他。提醒道:“我说你这家伙,别在这里乱跑。这花叫醉鱼草,它可是有毒的。”

“不愧是吾的挚友,懂得真多!”茨木夸奖道。被花粉扑鼻,怕痒地揉了揉鼻子,又跳起来到处跑。

 

酒吞面带笑意地看着他。这山,这花,这妖,这情形美得不可思议,再想不到理由转身离开。他扬声对越跑越远的茨木喊:“喂,茨木!你既然那么喜欢这里,我们就在此处扎根,不要再漂泊了。”

 

茨木高兴地应道:“好,等你成了山大王,吾就是你的第一鬼将,谁要抢,就先尝尝吾的拳头!”

酒吞目光微动了一下,脸上浮起了不自在。他的拳头暗暗收紧,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说:“做什么鬼将,做我老婆还差不多。”

 

茨木哎哟叫了一声,竟是被刺猬扎到脚了。捂着脚丫抬头问:“挚友你刚才说什么,吾没有听清。”

酒吞:“……”

酒吞愣了一会儿,那紧张神色全都褪去,自嘲地笑起来。

 

他摇头,低声自言自语:“这哪儿再说得出口……”

 

茨木已经跑到他的面前,又问了一遍。酒吞笑眼看着他,深深吸口气,说:“刚才我说,本大爷今天特别高兴。”转身,“走,找个好地方安顿下来。”

茨木跟在他后面“为什么”“为什么”地问,酒吞面色欣然,不理他。

 

茨木站在花海中,看着当年的酒吞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浅。他突然撒腿追上去,大喊:“不要消失!”他追上酒吞,用力一捞,但什么也捞不到。酒吞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空气里,化为一个光点。

 

茨木接住那个光点,心中懊悔不已,单膝跪地,对着地面猛砸了几拳。

 

原来是吾太笨。现在想起来,你给了吾那么多明示和暗示,吾竟能全部听不懂……

茨木心里想着,愈发心酸起来。这是他们来到大江山最初的回忆,再往前推已经到头了。他只怕是不再找得到酒吞的魂魄碎片了。

 

这时,那颗光点从茨木的手心逃了出来。茨木去捉,那光点却随风一飘,躲过了他的指尖,向着更远处去了。茨木急了,跳起来追,然而那片魂魄就这么飞在离他数尺远的地方,让他怎么也够不着。

 

等到茨木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那片碎片引到了后院的大门口。碎片飘过了门,进入了后院。茨木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表情变了,脚步停在了门槛前。

 

酒吞还躺在里面。真正的,保护了他的酒吞。在酒窖的门边,茨木此生不想看见他最后的模样。他的身体在抗拒,脚挪不动了,但那片碎片在他不远处盘旋,在叫他过去。

 

“不……”

内心在强烈地拒绝想起一些事。他绝不愿踏入这个后院,不愿看到一些事。除了酒吞,还有……还有一些别的,他不愿想起的事。他忽然开始头痛,痛苦地捂住额头,倒退了一步。

 

他在门口挣扎的时候,那片光点又飘了回来,悬停在了茨木面前。茨木腰间的小葫芦噗地一声打开,他收集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飞舞到空中。茨木红着眼抬头看,光点像漫天的星光一样闪烁着,却没有拼合在一起。

 

还没有收集齐全吗……他失望地想,他为什么要吾去后院……吾不想去……

 

茨木后退了一步,做出随时想逃走的姿势。他浑身都是戒备,后院里有什么让他抗拒至极,绝不妥协。但他想不起那是什么。聚集的光点飞舞到茨木身边,将他向后院的门轻推了一下,茨木大叫一声“不!”又后退了一大步,转身想离开。

 

“让他看到自己这样果然是太残忍了。”

突然,一个温柔的男声出现在后院门口。茨木一惊,跳开一步,立刻就进入了战斗的状态。他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男人,穿着一黑一白。

那穿黑衣的抱着臂看着茨木,嘁了一声,说:“真是麻烦。”

 

茨木厉声问:“你们是谁!”

 

那穿白衣的温声道:“茨木童子,你的友人请我们过来帮忙。”

 

什么帮忙……谁敢自称是他茨木童子的友人……茨木不明白,觉得对方在欺骗他。他手心迸出黑焰,刚要动手,整个身体就僵住了。他的眼瞪得大大的,看着那两个不速之客的身后。

 

他们的身后,有个淡淡的影子若隐若现。感觉到那个影子的存在,浮在空中的光点都向它聚集过去,一颗一颗地融入影子里。那个人影渐渐浮现清晰,现出一个茨木熟悉的人形。

 

“酒吞……”茨木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是切切实实的他,并切切实实地与他目光相遇了。

 

酒吞穿过那两个陌生人身边,走到茨木面前。茨木难以置信地将他上下看了一遍,酒吞仍然是魂魄的形态,身体略带透明。茨木手有些发抖,试着摸了摸酒吞的手,被他一把反抓住。

 

他摸得到他……真的是他……

 

茨木难以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酒吞:“你回来了……欢迎回来……”

 

酒吞:“……”

 

魂魄形态的酒吞注视着茨木,然而脸上并没有劫后重逢的喜悦。他似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然而迫于责任,必须要说出来。

 

等在他背后的鬼使黑不耐烦了,说:“跟我们走吧。”

茨木终于反应过来:“你们是鬼使?你们要带走他吗……”

鬼使黑:“当然是带走你们两个。”

鬼使白悲悯地看着他。茨木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头又有些隐隐作痛。

 

带走我们两个……?

 

“那天的事你都忘了吗?”酒吞问他。

茨木抓着酒吞的手越抓越紧。有一些零碎的记忆从密封的大门中泄露出来:“那天……那天吾被你关在酒窖里……”他断断续续地说,“吾听到……吾看到你的血……落下来……落在吾的脸上……然后……然后第二天……”他下意识跳过了什么。

 

鬼使黑说:“你想想你怎么能看到魂魄啊。”

茨木瞳孔骤缩,抓着酒吞的手松开了。他受到了启发,低头看自己的手,而后面色变得苍白。他发现自己的手也是半透明的,和酒吞一样。

 

鬼使白生气地说:“鬼使黑!就不能给他点时间吗?”

鬼使黑复又抱起手臂,靠在门框上等着。

 

对了……

明明受了重伤,伤却不痛了……

和幸存的小妖怪说话,却不被理睬……

是吗……原来是这样……

 

他按住了额头,脑中有画面闪现。他后退了一步,摇头。

酒吞见他这样就急了,追上去说:“够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我又在了。”

 

茨木身体一个激灵。

 

“我不在你也要活下去。给老子活下去。”

这句话像一根钟杵震荡着他的脑袋,突然就砸开了记忆的大门。

 

对了……那晚上酒窖地门上的封印,随着他的死亡就已经解开了。

他看见血从地门往下渗透……

 

11.

 

前一天晚上。后院里。

人类士兵中一支精锐的队伍在这里与大江山的鬼王进行了一场血战。他们数量众多,个个骁勇善战,然而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这一战成为了令他们恐惧的回忆。

 

最后,当以一当百的鬼王倒在刀枪下的时候,仍然没人敢轻易接近。鬼王瞪大着眼,望着天。胸口微弱起伏,咳出血来。

 

他的嘴微动,轻声说着什么。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气,然而目光悲伤。

他说:“我不在你也要活下去。给老子活下去。”

 

没人能听得清他在说什么,留着一丝气的鬼王仍令他们恐惧不已。仿佛他只要不彻底死去,他就会站起来,狞笑着捏碎他们的头骨,掏出他们的心脏。他们互相推搡,让最大胆的士兵上前,割下了他的头颅。

这样就行了,他彻底不动了。他和人一样会流血,情形看起来蔚为壮观。

 

人们看着这场景,互相看看,反应过来,终于结束了。鬼王已斩,大战结束。他们可以回家了。

 

他们提起鬼王的头颅,但看起来完全不像打了场胜仗那般神气,而是劫后余生的余惊未了。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朝着后院门外走。他们走在同胞的尸体间,整个后院安静得不祥。

 

便在此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诡异的轻响。

 

几乎所有人身形都是一顿,回头去看。

 

他们脸上的那点庆幸消失了。

 

那扇酒窖的地门被打开了。他们看见一个白发妖怪从里面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他仿佛是从地狱的烈火中爬出来,周身散发着血腥而黑暗的气息。那双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浓黑,冰冷,绝望,渴望杀戮与鲜血。

 

“还给吾。”

他用仇恨的声音低吼着,手心迸发出熊熊燃烧的黑焰:“把他还给吾!”

 

一声巨响在后院爆发,惊人的力量撼动了整座大山。室内的墙灰像下雪一样砸下来,在庭院各处忙碌的士兵都被晃得跌了一下才站稳。士兵们放下手中的事,齐齐望向了后院的方向。

 

12.

 

“想起来了?”酒吞问他。

茨木缓慢走到后院门口,向内望去。后院的景象比地狱更惨烈,无数碎成肉块的人尸互相堆叠,喷射状的血液干透发黑,到处都是。惨得好像这些人是被用巨石暴力碾碎的。

 

茨木也看到了自己的尸身,在一堆尸山血海之间,在酒吞身边。

 

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你一拳惊动了所有的人类,本来不来杀你的人也来杀你了,”酒吞说,“我已魂飞魄散,只能看着你,却帮不了你。你这家伙,不那么傻该多好。”

 

“怀着强烈怨恨死去的妖,死后会变成恶鬼。你的友人不想看你变成这样,但是灵魂太过稀薄,无法和你交流,只能来找我和鬼使白。”鬼使黑说。

“我们觉得,一些回忆会平息你的怨恨,所以借用了我们一位小鬼使的力量,唤回了一些亡灵的记忆。”鬼使白接着解释。

 

茨木听了这些解释,垂下目光。他沉默着,另外三个妖怪也无言地看着他。许久之后,他的嘴角动了一下,似是笑了笑,带着哭音说:“果然是亡灵,吾不能哭了。”

 

酒吞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的痛苦和懊恼他都懂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但是他拥抱了他,用灵魂的温度温暖那悲伤的亡灵。

 

“走吧,”他对茨木说,“来世再做好汉。本大爷去哪儿你就跟到哪儿,你可是亲口说过的。”

茨木将手攀上酒吞的后背,依恋地与他深深拥抱。

“吾绝不食言。”

 

鬼使黑白看着他们,又互相看了一眼,目中都有释然。

 

有彼此相伴,哪怕走的是黄泉路,又何所畏惧。

 

【完】

 

彩蛋1:

 

酒吞与茨木随着两位鬼使走到冥界。鬼使白对他们说:“二位请在这里等待一会儿,我们需要先和阎魔大人报告一声,有了她的允许你们才能进去。这里是冥界,二位请千万不要乱跑,会有危险。”

 

酒吞看着两个鬼使走远,偷眼看了看身边的茨木,发现茨木也在偷看他。目光相碰,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茨木逮着了独处的机会,支支吾吾问:“吾友,吾不小心,吾并非故意但……吾在你的一片回忆中看到你和红叶在一起喝酒。你们提起了一个‘那家伙’,‘那家伙’是谁?”

酒吞:“……嗯。”

“‘嗯’?”

“嗯。”

“‘嗯’算什么回答……唔!”

 

酒吞被问得不耐烦,突然粗鲁地把茨木一把扯进怀里,茨木睁大了眼。两张脸离得太近了,鼻尖几乎碰到鼻尖,嘴唇与嘴唇只差分毫。酒吞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仿佛要说出什么庄重的誓言。茨木在酒吞的眼中看到了渴望,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或者说他本来就明白了,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酒吞并没有说任何话,而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他用力用嘴封住了他的嘴唇,让他不能再问出多余的问题来。茨木抓着他衣服的手一紧,而后随着吻的深入,手越来越松开。

一吻过后,茨木身体都发抖了。酒吞扯着他躲到墙后,茨木急道:“不能乱跑……”没来得及说更多,又被热烈的吻堵了回去。茨木再顾不上什么乱跑,抱住酒吞的脖子努力地回应他。他们初次尝到对方的味道,竟是甜美得停不下来,缠绵得令人沉溺。

 

——以至于完全没听到那两个鬼使的喊声:

“咦?他们去哪儿了?”

“茨木童子,酒吞童子!”

“喂——这两个家伙,到底偷偷溜去哪儿了?”

 

爱欲可真是使妖放松警惕啊。

 

彩蛋2:

 

二位鬼使带着据说不小心迷路但又努力找回来了的亡灵走上了黄泉路。经过一座桥时,忽的听到前面一名女子喊:“卖茶汤啦,香甜好喝的茶汤哟——”

 

茨木探头张望,却见桥下有个卖茶汤的铺子。

 

鬼使黑走上前去,打招呼道:“孟婆,给他们两个各一碗,喝了就带他们上路。”

“好嘞,”那孟婆听了,从铺子里端出两碗汤,送到茨木和酒吞的手里,“喝下了我的茶汤,你们这一世所有的不开心就统——统忘记了哟!”

 

茨木好奇地看着汤碗,尝了尝,点头:“挚友,你尝尝,好香甜啊。”

酒吞轻笑一声:“全喝下去,下一辈子高高兴兴的。”

茨木听话,仰头喝完,将碗还给了孟婆。酒吞端着茶碗,在茨木腰上轻推了一下,与他一道跟着鬼使走。

 

默然走出几步,他将手倾斜,孟婆汤沿路撒了一地。

 

这苦痛是我与你最珍贵的记忆,怎能说忘就忘。酒吞冷着脸想。

本大爷不仅要记得,还要将它刻入灵魂之中,带着它到下辈子,再下辈子。

不求你生生世世做我的鬼将,只求我生生世世能守护你。

 

一声脆响,汤碗摔得粉碎。

酒吞抬眼看去,投胎路就在前方,闪烁着晨曦般的微亮。

 

【完】


本文的前篇《如何种植一棵茨苗》点这里看~

本系列还会不会有后续……不确定,看我有没有梗。

谢谢观赏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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